《黄金年代从1977开始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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走马上任成功,虽然还是代主任,可钱进已经很满足了。
别管领导们怎么看他,反正现在自店公社上上下下对他是刮目相看。
他已经有当领导的经验了,如今再度上任领导岗,他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。
新官上任三把火!
第一把火他选在下乡调研上。
不过天公不作美,刘新辉送来任命通知的第二天,海滨市迎来了第一场春雨。
都说春雨贵如油,可今年第一场春雨就下的很大。
不知道别处天气如何,反正自店公社的天空像是被谁捅了个窟窿,雨水连绵不绝地往下漏,哗啦个不停。
天气阴沉,铅云密布,此时白昼如黑夜,正是密谋的好时候。
这种天气医药站没人,李卫国出门去了一座旧仓库。
等他赶到的时候,蓑衣上的水珠串成线往下淌,他抬头望了望天,铅灰色的云层压得很低,像口倒扣的铁锅罩在自店公社上空。
仓库门口,大陈生产大队双代店的代销员陈楷的解放鞋已经湿了半截,正不停地倒换着双脚。
春天一旦下雨还是很冷的。
“老李,就等你了。”看见李卫国到来陈楷脸上露出喜色。
他被安排在外面接人放哨,这天可把他给折腾坏了。
等到李卫国进入仓库,他用眼角余光扫着巷子两头。
阴天下雨又森冷,没人出来,更没人发现他们的密会。
见此陈楷松了口气,他手里捏着的经济牌香烟被雨气洇得发软,此时叼在嘴上几乎没法点燃。
陈楷进入仓库关门,仓库门轴发出垂死呻吟般的嘎吱声。
这间旧仓库没有通电,此时只在中间桌子上放了一把嘎斯灯。
灯光昏暗,七八个模糊的人影或站或坐,潮湿的空气中飘着劣质烟草和胶鞋的酸臭味。
自店公社回购站的站长韦全民蹲在摞起来的化肥袋上,手里的搪瓷缸子冒着热气,茶叶梗在缸底堆成小山。
“县里的文件下来了?”李卫国脱下蓑衣抖了抖,水珠溅在泥地上变成深色的斑点。
合营商店的张会计从兜里掏出张对折的《海滨日报》,四月二十一日的头版右下角,用红蓝铅笔圈了条豆腐块大小的消息。
这份日报每天都会有专门的版面登记政府机构、工厂机关单位的干部任免通知。
他看向商店的负责人于振峰。
于振峰不动声色的点点头,见此他把日报展示出来。
李卫国凑过去看。
韦全民站起来,凸起的肚腩把洗得发白的中山装纽扣绷得紧紧的:“不用看了,他钱进现在取代了马主任的位子,妈的,他坐在了马主任的宝座上!”
“钱进这小子。”张会计咬着后槽牙,报纸在他手里簌簌发抖,“马主任怎么回事,他真是栽在了这个兔崽子手里吗?”
“这个钱进,他能有那么大的能耐?”
天空中突然有闪电亮起来。
仓库隔着亮了一下,然后远处滚过的闷雷才传进他们的耳朵里。
长沟大队双代店的代销员赵泽安划亮火柴的手也跟着抖了抖,火苗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投下跳动的阴影。
这个双代店的老代销员蹲在门边,像截被虫蛀空的树桩。
有人招呼他:“老赵,你跟着马主任时间长,你别不出声呀,你说说呀。”
赵泽安抽了口烟,苦笑道:“要说跟着马主任的时间长,谁比的上王胖子?结果现在王胖子在哪里?”
“在县治安局里,据说他要被判了。”有人长吁短叹。
李卫国冷哼道:“谁让他管不住裤裆?我就知道他跟曹梨花那骚娘们之间不干净。”
“嗯,曹梨花呢?”
陈楷说:“她没来,我去通知她开会了,她直接来了句——有没有通知钱主任开会?要是没通知那我去通知。”
“这**,她现在准爬上钱进那兔崽子的床了,肯定被钱进的牛子给怼的夜夜流水呢!”
说到这里他都要咬牙切齿了。
李卫国摇头:“你以为钱进跟你一样呢?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想跟她曹梨花搞破鞋?”
“告诉你,我见过钱进的对象,曹梨花的脸还没人家屁股好看呢,人家那真是大城市里的……”
“你们他妈今天到底是来干嘛呢?”韦全民怒了。
他把茶缸往化肥袋子上重重一拍,说道:“今天是来讨论娘们的还是讨论怎么对付钱进的?”
“反正春耕物资清单都在这了。”李卫国从人造革公文包里抽出沓表格,纸页受潮卷着边,“农药差十二吨,氨肥缺三分之一,双铧犁还差……”
“谁他妈问你这个!”韦全民突然将茶缸砸在地上,茶叶水溅在张会计的裤腿上,“现在要紧的是想想怎么收拾钱进,还真让他稳稳当当的坐着主任宝座?”
“你们他妈可想清楚,他要是真当了主任,咱们跟着马主任干的那些腌臜事迟早被查出来……”
话头戛然而止。
所有人不约而同望向仓库角落的麻袋堆,那里藏着去年秋收时做过手脚的收购秤砣。
一时之间无人说话。
雨水从屋顶漏下来,在泥地上积出小小的水洼。
雨更大了。
气氛沉闷。
李卫国从兜里掏出一包大前门,给在座的每人散了一支:
“你们说,咱们能不能主动找他钱主任自首,然后把罪名都推到他马德福头上?”
韦全民瞪眼说:“你说什么呢?咱们可都是马主任一手提拔起来的干部!”
李卫国嘀咕:“咱们是个屁的干部。”
钱进上任,他现在最慌,因为前些日子钱进去找他查春耕保障物资的准备工作,他还糊弄钱进来着。
赵泽安说道:“咱们不用太着急,着急容易犯错误。”
“马主任没被开除更没被抓起来,咱们都知道马主任的背景,相信他还能东山再起。”
“所以咱们要做的就是帮助他东山再起,咱们要让他钱进在主任位子上坐不稳,要让马主任继续坐回来,否则……”
“否则没了马主任,咱们的日子以后怕是不好过了。”立国划着火柴先给身边的陈楷点上,然后是自己。
烟雾很快在狭小的空间里弥漫开来。
陈楷深吸一口,眯着眼睛说:“钱进这小子是个厉害的主,我觉得他背景是不是也不一般?”
“你们想想,他可是揍了马主任两次了啊。”
李卫国点头:“我也在琢磨这个事,马主任什么性子你们比我清楚,结果他竟然被钱进揍了两次却无可奈何?”
“甚至我找刘建国旁敲侧击来着,刘建国不敢得罪这个钱进,他耳朵长,肯定知道一些事。”
韦全民说道:“我不信他钱进的背景比得上马主任背后的庞家。马主任也真是的,他是靠庞家起来的,咱也是靠庞家吃饭,结果他背着庞嫂子去县城日护士……”
“嘘!”陈楷做了个噤声的手势,“这事现在提不得。咱不聊他们了,先聊咱们。”
“咱们怎么办?钱进新官上任,肯定要烧三把火。”
王大龙蹲在角落里,闷声道:“他能拿咱们怎么样?咱们又没犯什么大错误。”
李卫国冷笑一声:“没犯错误?老韦收购站那些‘损耗’,老陈商店里的‘内部**’,还有我医药站的那些‘备用药品’,哪一样经得起查?”
“马主任在的时候睁只眼闭只眼,现在换了个‘铁面无私'的钱进,嘿嘿。”
王大龙眼珠子滴溜溜的转。
心里则暗暗的骂娘。
哦,你们平日里原来这么多好处?我可没有享受这些好处,现在我也不用像你们一样怕!
仓库里一时安静下来,只听见雨水从屋檐滴落的声音。
几个人都不是什么厉害人。
他们一个劲抽烟一个劲的唉声叹气,实在不知道怎么对付钱进。
本来是马主任要对付钱进,结果马主任被撸了。
马主任之前安排王胖子联络他们共同对付钱进,结果王胖子被判了。
他们能怎么办?
“要不,咱们给他制造点麻烦?”陈楷挠挠头说道,“春耕开始了,化肥、农药、农具,哪一样出点小问题,都够他喝一壶的。”
韦全民眼睛一亮:“对!”
“化肥供应可以拖一拖,就说运输有问题。农药分配也可以做点手脚,把好用的先藏起来。”
“你们疯了吗?”王大龙下意识站起来,“这是破坏生产!要是被查出来……”
“谁说是我们干的?”李卫国慢条斯理地弹了弹烟灰,“天要下雨,路不好走,化肥受潮结块,农药标签贴错,这些都是意外。”
王大龙挠了挠头:“那咱们自己的生产队怎么办?春耕耽误不得啊。”
“放心,”陈楷胸有成竹,“咱们自己人的那份早就预留出来了,其他大队嘛——就让钱进去头疼吧。”
仓库里响起几声得意的笑声。
虽然天色越来越黑,可他们却感觉自己的未来变得开始晴朗起来。
不过雨声渐大,敲打着仓库的破瓦屋顶嘭嘭响,让人听起来总感觉像是一场不祥的预兆。
赵泽安一个问题忽然让所有人呆住了:“话说,马主任手里是不是有一本秘密账本?”
其他人吃惊的盯着他:“你看到过?”
赵泽安哼了一声:“我要是看到过还能问你们?现在我想知道的就是,是不是有这么个账本?”
“要是有这么个账本,咱们可不能让它落在钱进手里,否则我们全完了!”
几个人窸窸窣窣的讨论起来。
有的说马主任喝醉酒的时候提起过是有这个东西,有的说马主任不至于那么傻给自己留麻烦。
李卫国咳嗽一声说道:“反正钱进现在进入马主任办公室了,我打听过,他住在里面了。”
“不过马主任不至于把秘密账本留在办公室里吧?我估计他没找到那东西,否则还能容咱们过日子?早把咱们全办了!”
“对了,马主任现在在你们手里都留着什么?”
韦全民问他:“在你手里留了什么?”
李卫国坦然说道:“有两箱兽用青霉素,他用假药换了真药,把真药让我藏在了地窖里,想等着春夏交接那阵牲口容易生病,再去黑市上卖个好价钱。”
其他人不说话,李卫国顿时勃然大怒。
他看向旁边的陈楷:“你负责合营商店,你那里肯定东西最多!”
陈楷嘀咕说:“有什么?就是西坪大队的一些柴油存放在我那里。”
王大龙问道:“农药呢?西坪大队的农药一直是按七成配给的吧?那三成去哪里了?我可听说了,他们大队东洼生产队那几个刺儿头要闹。”
“这不是正好?”一直没说话的徐平眼睛一亮,“他们肯定闹钱进啊。”
韦全民骂他:“**吗?他们闹钱进干什么?钱进刚当主任,以前缺的东西是钱进不给配给吗?”
徐平顿时低下头。
其他人一时之间也没有说话。
雨水顺着墙缝渗进来,在麻袋上洇出痕迹,像是深色的地图。
韦全民看着地上的水渍发呆。
去年夏天马德福带着他们倒卖尿素的夜晚,也是这样的雨天。
现在漏水的几个地方还是他们当时捣鼓出来的,因为仓库漏水了,尿素账本上才能够出现一笔“损耗”。
“我先问个要紧的吧,明天拖拉机站要领机油。”张会计突然说,他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报纸边缘,“库存单在我这儿,怎么着,我给不给供应?”
他的话音刚落,仓库门突然被撞开。
所有人像被按了暂停键,十几道惊恐的目光看过去。
王大龙伸手握住了身边的镰刀。
结果是一条瘸腿的野狗正一颠一颠地跑进来想避雨,看到这么多人在里面,它又嗷的惨叫着跑出去。
陈楷长出口气,说道:“同志们,此地不宜久留,咱们还是速战速决赶紧撤吧。”
“就按照马主任走之前的安排,先给钱进制造点麻烦,东洼村的氨肥,照例扣两成。”
“西坪大队的柴油机配件。”韦全民眯起眼睛,“你就说地区调拨没到。”
李卫国将烟蒂扔在地上使劲捻了捻。
他想起钱进上次来医药站检查时,那双鹰似的眼睛扫过药架的模样。
其他人越说越起劲,都在使歪招:
“大龙你库里还有二十袋肥田粉,已经结块结得能砸**。”
陈楷做了个撒种的动作,“等社员领回去发现不长苗,嘿嘿。”
王大龙连连摇头:
“那不成,去年马主任让我往尿素里掺石子,害得金沟大队减产三成,当时金沟大队怀疑我那里供应的东西有问题了,事情真要闹大了……”
他做了个戴**的手势:“到时候咱都得跟着王胖子去西北种树治风沙!”
徐平又怯生生举手:“要不咱们在调拨单上做手脚?金沟大队要十吨尿素,咱给记成五吨。等他们发现&”
“咱们全拿我们大队使劲呢?”王大龙不悦,“再说了,你当钱进是马主任那号睁眼瞎?那小子在市里学过会计,账本倒着看都能看出毛病。”
“他还学过会计?”李卫国问道。
王大龙煞有其事的点头:“对,我托人打听过,他还干过老师呢。”
“会计最不好糊弄了。”好几个人都跟牙疼一样开始吸气。
仓库里头又开始沉默。
沉默像湿棉袄似的裹住众人。
韦全民突然指向李卫国:“我知道,你那里有一种褐色的瓶子,里面装着给牲口用的镇静剂,我听你说过,人喝了会死的。”
李卫国一下子蹦了起来:“日你吗,老韦,我没害过你吧?你想要我的命!你想要咱所有人的命!”
见众人变色,韦全民赶紧补充:“不是真要下药!就说库存盘点错了,把这些药当消化药水发给了生产队喂牲口……”
“然后呢?”李卫国阴沉着看他,“然后等着钱进带人查账?”
“我求求你,别出馊主意了,要是没有主意就闭嘴听人家说,别他妈出馊主意!”
“要我说咱还是老实点吧,还是等马主任露面听他指挥吧!”
“可马主任那边呢?谁能联系上?”赵泽安吐出口烟,烟雾在潮湿的空气里久久不散。
暴脾气的韦全民此时也萎靡了:“唉,火车跑得快,全靠车头带啊。”
陈楷纠结过后说道:“要我说,咱们老老实实熬过春耕,然后跟马主任的事……”
他做了个切割手势。
李卫国问道:“最后呢?最后咱怎么办?”
陈楷低声说:“没听过那句话吗?此处不留爷,自有留爷处,处处不留爷,爷去当红军!”
“咱人民军队是正义的部队、是人民的部队,人家不收汉奸啊。”徐平突然说。
韦全民想捞茶缸砸他,一捞捞了个空,只能骂娘:“你说谁汉奸呢?咱顶多是、是他马德福的马前卒,再说就算他马德福跟钱进的矛盾也是人民内部的矛盾……”
他正说着话。
仓库的小窗户跟被人拍打一样发出啪啦啪啦的声音。
几个人全吓出冷汗来了。
结果只是突然风大,卷着水珠砸在了小窗上而已。
李卫国害怕了,说道:“风紧扯呼吧。”
陈楷也点头:“今天先到这里,反正该干什么咱们已经有数了。”
“接下来要做的事情首先是把马主任叫回来,这样,这件事由赵泽安你来办。”
然后他就拉开门先走了。
赵泽安:“日你娘!”
其他人也穿上雨衣或者蓑衣纷纷离去:“赵泽安,你来办。”
赵泽安:“老子挨个日你娘!”
一行人离开仓库各奔东西。
阴云又厚重了一些,天色黑漆漆的,显然这场雨今天停不下了。
李卫国回到医药站后眼珠子一个劲的乱转。
他背着手在房子里转来转去,脑海中浮现的全是前些日子钱进过来盘货时候那不怀好意的笑容。
马主任靠不住了。
钱主任上台了。
他最终一拍手掌,决定先下手为强:老子要投钱主任。
正好下大雨的缘故,公社冷冷清清,街道上没有一个人影。
他盯了供销社门口一会,发现确实没人去买东西,便又穿上蓑衣、戴上斗笠出门去了。
雨丝在供销社门前的灯光照映下,像一蓬蓬水银扎进泥地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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