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红衣半狼藉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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积灰宅院经五日洒扫,终有些初具模样。
沈却未放过这汪枯池,推着殷素依旧在旁沐阳,自随三两僮仆下去捯弄。
觑着郎君玉面沾灰,不知谁人起兴,提及旧年东阁那塘养死的花,“郎君如今还要种荷花么,依奴瞧,不若另择花种。”
沈却指节染泥,仍握石镰不辍,“还要荷花,任它霜打雪埋,草木自有命数,我搭棚看拂,反倒误了它生机。”
殷素倚在素舆间,闻言,起了兴致,追问起旧花。
便有仆役自那杂草丛堆里直起身乐言:“郎君爱惜荷花,只是太过在意,不忍其受半点霜寒,却将它养死了。”
殷素听罢,甚觉有趣,不由扬了些笑,“原来荷花也能养死,倒是奇闻了。”
她视线飘散至沈却身间,忽而问他,“表兄何不试试养水芙蓉。”
幼时与沈却相识,并未听其爱荷,只是池中养荷却为寻常人家常喜之事,既如此倒不如另择易活之花。
沈却声如松风,于摇曳枯草间传来,“养惯了,不愿更易。”
他又仰头,搁下石镰,“沈二娘想养么?”
殷素面中浅笑还未消散,只好笑着望他,“水芙蓉根低,不露水面,我还是更喜枯荷。”
沈却闻罢,一时轻弯唇。
他自塘边上岸,一面拍拂干净衣袂,一面踱步言:“我还记得幼时,二娘拉着我去看满池荷花——”
和煦恬然的话音将起头,沈却面中淡笑陡然一顿,池底仆役们也俱屏息竖起耳朵。
人人都晓得,郎君数月前抱回这血污女娘,定然不是与太原沈氏有亲。只是如今沈娘子,唤“表兄”唤得顺口,偏郎君也提及幼时,莫非——沈娘子当真是郎君表妹?
很快,池底絮絮低语便愈发可闻,无他,乃是因素舆上的女娘,早同着忽而沉默不语的郎君,一道回了堂院里。
冬日暖阳弥足珍贵,入了屋,沈却仍旧推她于窗边静坐。
“幼时过往,往后也莫再提了。”
这一次是殷素道出此话。
沈却搭在舆扶上的手微动,低头垂看她的侧影。
他罕见听出女娘话里掺杂的一丝气音。
“是我错了。”
沈却松开舆扶,想起东阁曾经的荷花,又不禁落目于窗外浅塘。
“不论是做沈意,还是殷素,你丢不开一切,我亦不能叫你丢开一切。”他声低,“殷茹意,莫叫我拘束了你。”
殷素呼吸微凝滞半瞬,轻浅得快难喘气。
本意只想堵一堵沈却的话,况那时他所言,于她心间也未留下什么极重影响,她认可不暴露自身,却不曾想今日,沈却如此多心。
殷素合拢掌,难得哑口。末了,只撇开头,憋出句——“谁准你唤‘茹意’。”
沈却紧绷的下颌蓦地一松,他低笑一声,缓缓回道:“儿时不准,如今也不准么,我倒觉‘尚白’,未有‘茹意’合你名姓。”
殷素垂下的眼,恍然拢雾。
晓事后她极少蓄泪,可如今却因此话,忍不住鼻酸,模糊情绪凝结成水,滴落于狐氅——她想起阿耶。
殷素不愿扭回头。
可女娘的沉默无声,叫郎君不由转目,转瞬便抓住那颗被阳色照亮,消逝极快的泪珠。
沈却一怔。
他们皆早已年过二十,不再是耶娘膝下会哭闹的幼童,眼泪于他们而言,被赋予太多情绪。
他猝然有些无措。
“殷素。”
沈却袖衫间欲伸的手顿住,转落回舆扶上慢慢用了些力,转着她面过身来。
殷素很快抚干净外泄情绪,低语道:“‘茹意’二字,如今世上已无可唤的亲近之人。”
“阿耶喜欢这个字,及笄后也只余阿耶一人爱唤。儿时我厌你叫我小字,可如今细想,小字一点都不敷衍,阿耶希望我一辈子如意,反倒是我自己闹着,添了杂草丛生,尸血遍野。”
虽垂目遮覆住眼睑间泛起的红,可女娘睫羽上的湿润藏不住。
沈却按紧舆扶,不由低道:“抱歉,我又叫殷娘子伤心了。”
“何来‘又’字一说?”殷素抬起头,看清他眸中愧意,怔愣半响,视线却左移至沾灰的面庞。
却见他顶着沾灰玉面,端着清正之音,“殷将军亲取的字,会保佑殷娘子一生,不论是‘如’还是‘茹’,斩断枯草,攀野而生。殷素,你是我见过最傲然承忍的女娘,若哪天,你不愿做沈意,那就拿起刀,去做自己。”
殷素不合时宜忆起些往事,忍不住扯起淡笑,她问:“十三载未见,幼时两年我那般胡搅蛮缠,你也能昧着心赞我傲然承忍么?”
“只是十三载未见,并非十三载未闻。”
殷素触及袖中布帕的指顿住。
过往于幽州的名声,传得此般远么?
她仍旧浅笑,牵动臂膀,露出指腹里携着的素帕,递至他跟前。
沈却一怔,不明所以,可见着轻抖素帕,下意识便掌扶住她的臂腕。
温热隔着袖衫传来,殷素紧着的力不受控地一松。
两双眸子皆是一愣。
她盯着沈却眼下旁色,“面上沾灰,表兄擦擦罢。”
“嗯?”沈却另一手接过,依言垂眸在面庞间轻拭。
“朝上,在眼下。”
沈却极快擦过,仍未找对位置。
殷素不由动眉,旧日的急性子在此显现。
悬空的臂忍不住朝前,抬指勾回布帕,她自素舆里直起身,替沈却弄干净那抹尘色。
可指腕尚在恢复中,两三次便可成之事与她而言,便更要缓慢。
眼下那颗很淡小痣,似乎被磨得染深。
殷素一顿,盯着那颗小痣细瞧。
沈却托着她臂膀的手不敢松,面上那丝反复的痒意似乎钻入眼中,叫他不知该把视线久停何处。
抖动的摩擦已经沾染上时辰,沈却恍觉有些坐不住。
臂腕间的掌不由滑至殷素手背,握紧而后用力。
沈却抬眸,极快问:“好了么?”
“好了。”
两双纠缠的手于暖阳下很快收回,可沾染上的余温皆未褪。
“寻到李予,会叫你更欢愉么?”沈却按着指节,忽而出声。
“若寻到他,一字一句不隐瞒,会叫我更快慰。”
屋中恍然阒静。
框景下女娘与郎君一前一后,对视无言,却没人挪开眼眸。
非是较量,也非是安抚,或许彼此皆借着此刻,各自怔陷入话语间,神思缥缈。
直至本该于上元城门外守着的何沛,跑断了腿气喘吁吁地夺门而入,穿过游廊,高声呼喊,两双涣散的瞳仁才皆回神。
“夫人!郎、郎君——”何沛顺着胸腔道:“阿郎回来了!”
喜报将落,推着殷素出院的沈却,便见母亲夺门而出,喜得几乎落泪。
“哎呀!”王代玉抹干净脸,忙问:“怎么没见着人?可不是丢下他自己先赶着回来报喜罢!哪里急得了这一时呢!”她说罢便要迈腿朝门外去,看着架势是要亲自去接人。
何沛忙道:“夫人喜糊涂啦!忘了是奴同何观一直互在上元城门口守着嘛!如今阿郎身边有何观带着路呢!”
“是了是了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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