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戮云城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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秋径不远不近地跟在俞相无的身后,一声一声地叫她。
俞相无刚开始还转身横他两眼,几步路走下来,便无师自通地将他的声音搀在街巷的烟火气里,把除了细雪东风的声音拦在耳朵外面,清净了好一会儿。
黑甲卫骑在马上,在这一片巡逻,架着一个半人高的竹筐四处收缴兵器。在外面闲逛反而容易惹出是非,俞相无索性朝着客栈的方向走。
客栈门前,峥言打着伞,手里提着一包糖,正好和俞相无他们遇上。
他上前将俞相无罩在伞下,又对着秋径含笑颔首。
秋径把骨笛插在腰间:“峥言兄回来了。”
峥言看他方才还好好地挽着发,这会儿已经是披头散发的样子了,就多问了一句:“是,跑了许多地方都没找见糖铺……秋兄这是遇上什么事了?”
秋径一撩头发,看了沉默不语的俞相无一眼,突然玩心大起。
“唉,说来话长,还不是把你这妹妹得罪了。”
秋径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,攥着头发,把委屈和小心翼翼演得入木三分。他眼睛细长,薄薄的眼皮耷拉下来,天生就显出几分漂亮的萎靡。
他觑俞相无一眼。
俞姑娘的这双眼睛生得实在是好,连甩出来的眼刀子都带着叫人惊心动魄的凌厉。
秋径看着人模人样,心里默念好几句江湖上给自己冠的“玉面郎君”,也没压住人天性带着的“贱”,被剜了一眼还想得第二眼。
且他发现俞姑娘虽雷厉风行,平常不是一张臭脸就是冷笑,还有点一言不合就动手的毛病,但在她兄长面前还是很有妹妹的“乖样子”。
虽然不多。
峥言的目光在他们二人间转了一圈,将手里的糖递给俞相无,伸手抚了抚她的后脑,又隔着头发捏了捏她的脖子。
“痴痴胡闹,给秋公子添麻烦了。”
峥言的性子算是他们那些人里最温和的。
他不像俞相无近乎“无礼”的尖锐,没有宋铅那样冷漠寡言、花角看似软弱不靠谱实则浑身皆是锋芒;也不比秋径,对谁都温和有礼,但有时一掀眼、一张嘴,就会让你觉得此人不可小看。
他是从骨子里透露出来的温和,好像永远也不会有脾气,有着极强的韧性和包容。
峥言看出秋径开了个小玩笑,一下把俞相无的毛顺住了。
秋径便顺着杆子向上爬,“哪里哪里,痴痴姑娘称不上麻烦。”
若俞相无手里还带着刀,秋径这会儿不是“落发出家”,就是“人首分离”。
她拎着峥言递的糖,转身就往里面走。
身后,峥言收了伞与秋径闲聊起来,秋径对她的称呼已从“宋姑娘”到“痴痴姑娘”了。
说起这个称呼,其实峥言他们也很少叫了。只不过此番在外人面前,又不好叫她姓名,于是把这陈年旧称从犄角旮旯里翻了出来。
秋径初听时目露惊奇,后来就开始三番两次用这称呼来戳俞相无。
总算同住一个屋檐下半个月,俞姑娘听见了,没去专门找刀办他。
现下离用午饭还有一些时间,峥言和秋径讲了几句,二人就在客栈楼梯处分道扬镳——峥言去找俞相无,秋径也要去看看樊不添。
峥言进房关上门,便低声道:“六哥说,黑甲卫约摸今日傍晚便会撤了。”
他当然不会真的只去买糖,一早就和宋铅他们联络上了。
俞相无困在这里半个月,身上的伤好了大半,“好,那今夜我去州府。”
峥言:“城门今日也会再开,我们今夜就走。”
俞相无一边应声,一边解开带子,打开油包,把里面的糖块拨乱。
这时,正好有葬剑山的弟子来敲门,请他们下楼用饭。
峥言应了一声,瞥见凌乱的糖堆,突然道:“今夜要走,得人家照顾半个月,可要去道一声谢?”
俞相无只当他们不能不告而别,顺口就应下了。
一楼大堂里,其余葬剑山弟子多已落座。
秋径同樊不添的那一桌还留了两个空位,他抬头冲俞相无二人招手,峥言就领着俞相无过去了。
落座前,峥言先冲樊不添行了一礼:“樊前辈。”
樊不添明显对他二人身份存疑,但有秋径出言在先,不好去拆秋径的台,于是睁一只眼闭一只,只对他们略略点头。
他当日在观海楼旧伤发作,也在房中休养了半个月,虽与俞相无交过手,但算来还没怎么见过峥言。
江湖的草莽子没什么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,一边用饭,一边问峥言道:“你是学刀还是学剑的?”
那日峥言调停“千机齿”时,手里的兵器是剑,可一般来说,江湖人练武讲究“团体”,俞相无是使刀,峥言作为她的兄长,想必也练过刀。
峥言停下筷子:“晚辈只在幼时学过刀,后逢家中变故流浪在外,就不拘这些兵器了,多是练内息。”
樊不添看了俞相无一眼,把峥言的话信了大半。
他接过秋径递来的汤,“凡事都讲专心,若是可以,自然独练一家的好。”
樊不添讲完这句也不提更多了,毕竟只算得上萍水相逢,他没有多话的立场。但看着埋头吃饭的俞相无,想起对方那日有形无力的刀影、握刀反抗的疯劲,仍觉可惜。
俞相无没察觉到这位前辈的惋惜,她有些怵樊不添,只能低头吃饭。
说来奇怪,她很久没有“怵”一个人的感觉了,樊不添久违地给她这种感觉。
不止是他于实力上带给俞相无的压力,更多的是在与他交手间,那些不可抑制地从俞相无骨骼经脉里跑出来的劲。
那种劲一点点撑开她的骨头、撑大她的经脉,甚至带着点不容反抗的力推着久未进步的她往前走,让她又沉溺又害怕。
像是他们离开星凉都以后,宋铅第一次就着印象摸索出“梦寒刀”的精髓,轻飘飘把山边巨石劈成两瓣。俞相无一边替他高兴,一边自己怵得牙齿打颤。
她既想握着刀什么都不管地也练上十天半个月,又强行把自己从这种奢侈的情绪里拔出来,转移到她心里攒的仇里。
那是她第一次害怕想起俞锋平。
然后她接连半个月梦见她爹舞刀的样子,几乎搅弄得她夜不敢寐。
秋径看了一眼俞相无,对方举起勺子又放下。
他给樊不添夹了一筷子菜,笑道:“相逢即是缘,峥言兄干脆就跟着我师叔练剑,也好让我有人可指点,做个货真价实的师兄。”
峥言尚没客气地开口,樊不添先瞪了他一眼。
“就你这两下子想指点谁?”
秋径一抹鼻子不说话了,低头给樊不添夹菜,又不动声色地把汤挪到俞相无手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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