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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无双令》

4. 第三章 公道堂再出世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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雨后清晨,本来该是非常怡人的天气,江洲城里却弥漫着一股紧张的气氛,出来过早的人们交头接耳,互相使着眼色交流自己得到的消息:“死了人,血都流到门外了。”

“一大早仵作就去了,我亲眼看见的。”

“衙役们把金满堂给封了……我就说开当铺的都不是什么好人吧?”

他这话得到了众人的嘘声,纷纷开口谴责:“金满堂不是那种敲骨吸髓的黑心当铺!就说今年,这里的流民哪个没吃过金满堂舍的粥!”

他们正在议论,就看到喻枫的身影,她平日在街面上抓贼都很少施展轻功,此时却不管不顾,踩着街边的屋顶飞奔而过,衣袂一闪,人已经不见。

“才看到相捕头过去,喻捕头也去了啊,这案子小不了!”众人惊疑不定。

喻枫对于下面的议论,完全没听见,她脸色惨白,一路狂奔,到了熟悉的街道,看到门口执刀守卫的衙役,一口气没上来,差点摔到地上。

不会的……一定是别的案子,被杀的是其他人……也许是失盗……

喻枫不停地安慰自己,落地一抖衣襟,就要直冲进去。

“喻捕头!”出乎意料,两名站门口的衙役伸手拦住了她,“案发重地,不得进入。”

“让开!你们看清楚我是谁!”喻枫怒火中烧,硬梆梆地就要往里闯,两名衙役被拨开又冲了回来,死死地挡在她前面:“小的们得了钧令,不能放您进去。”

喻枫已经看到了他们身后院子里的血迹,隐隐约约廊下还有被白布遮盖的人体,她不敢多想,咬着牙呛啷一声抽出单刀:“我看看谁敢拦我!”

“是……是相捕头下的令。”衙役懵了,结巴着说,“他特地交代您不能进。”

“我是捕头!地面上出了案子,我为什么不能进!?”喻枫咆哮着,拿刀的手都在微微颤抖,“你们再拦一下试试!”

她举刀就要往里冲,衙役惊呼一声,左右分开,喻枫身形一晃,已经到了院子中间,瞬间瞪大了双眼。

廊下竟然不止一具尸体,放眼望去,足有四五具,还有衙役在从里面往外抬。

外院如此,那内院……

喻枫刚要往二门上冲,一个高大身影挡在了她面前,面容严肃,眼神凝重,喻枫本能地拱手施礼:“相捕头!”

江州府衙总捕头相不凡,四十开外的年纪,平素沉默寡言,仿佛除了抓贼破案之外没有什么能让他分心的事物,此时他挡在前面,看向喻枫的眼神里少有地带上了一丝同情。

这让喻枫很不舒服,她昂着头,直接要求:“相捕头,我要进去。”

“喻枫,你……不进为好。”

“我既然当了捕快,查案就是我的职责,当年你说过把我和其他捕快一视同仁的!我喻枫自问这几年也从无懈怠,不至于要相捕头你另外照顾!”

喻枫自己都没意识到,她的眼睛已经被怒火烧红,若是相不凡再不让开,她的刀只怕下一秒就要劈过去。

相不凡深深叹气,压低声音说:“这案子……你得回避。”

“凭什么!”喻枫刚问出这一句,突然想到什么,脸色惨变,颤抖着声音问,“我爹……死了?你们知道喻东升就是我爹?”

相不凡再度叹气,此时从内院走出府衙的李师爷,只看了一眼,就明白当前情势,走过来微微挡住了内院中人的角度,低声说:“你是喻东升的女儿,从你刚入职的那一天,我们就知道。”

“你们……都知道?”喻枫此时被打击得开始六神无主,她喃喃自语,“可从来没有人当面说起过……”

“世人皆有不想让人知道的秘密,只要不妨碍他人,大家装个糊涂混过去也就是了。但此案非同小可,你是死者直系血亲,大宁律铁板直书,查案过程必须回避,我们不能知法犯法。”李师爷耐心地解释。

喻枫涣散的眼神重新坚定起来,她咬着牙说:“那作为死者的女儿,我进去看我爹最后一眼,这总是可以的吧?”

“喻捕头,你……唉。”李师爷无奈地叹气,相不凡却低声说:“我劝你不要暴露身份,否则,作为金满堂的继承人,你马上面临的麻烦还要多。”

喻枫愕然抬头:“什么意思?”

相不凡的声音冷硬:“现场留下了一篇判词,说金满堂勾结贼盗,杀人越货,暗地销赃,这一笔黑钱的来路……就已经是夷三族的罪名了。”

鸿宾楼的后舍小院弥漫着汤药的味道,听说是那位贵公子昨天出门扑了风,身上大不自在,一大清早就出去请了大夫,开方抓药,忙个不停,前面客栈的伙计一边擦门一边感慨:“真是富贵得都没边了,吹个风也要请医吃药的。”

说是生病,倒并不假,明明是暮春天气,房里却关门闭户,叶景行倚在榻上,一条雪白羊绒织毯盖着双腿,白皙脸颊上浮现一抹病态的嫣红,他轻轻咳嗽着,一副病弱的样子,说出来的话却寒意森森:“为什么胡乱杀人?”

高远笔直地跪在地上,头跟葱一样昂的高高的:“属下奉命总揽外围,看那几个人似有所觉,不杀怕坏了公子的大事!”

叶景行冷冷地看了他一眼,又看向站在一边的香堇,香堇眉毛一挑,全然没了人前的娇怯模样:“放屁!外院的人我都用迷香迷晕了,哪里会爬起来坏事?你是暗指我办事不力?”

她压着声音,言语却激烈,又赶紧向叶景行辩白:“公子,这是咱们早就制定好的计划,我不放心,还特地加重了药量,不信你问陶陶,我们赶去的时候,高远这王八蛋都要跑到屋子里杀人呢!”

高远吊起眼睛,不屑地看着她:“陶陶那个小丫头和你好得跟亲姊妹似的,她自然向着你说话。”

香堇还要开口,叶景行袖子一拂,桌面上的茶盏扫落地面,摔得粉碎,这下两人都不吭声了,双双低头,齐声说:“是奴婢(属下)的错,公子莫要动气。”

“我在内院斥责喻东升勾结匪盗滥杀无辜,你们倒好,在外院大开杀戒。”叶景行冷笑着问,“是嫌事情闹得不够大?还是觉得判仙笔要以杀人才能立威?”

高远低着头恭敬地说:“公子,属下一直在王爷身边做事,讲的就是个滴水不漏,宁可错杀一千,不可错放一个,公子心地善良,属下却不能不考虑周全,务必保证公子无事,故而听见些许风吹草动便擅自动了手,属下领罚,却不后悔。”

他偷偷抬眼觑着叶景行的脸上,小声说:“这也是王爷的意思,宁可事情不顺利,也不能有丝毫让公子暴露身份的风险,王爷心中一直有个遗憾,公子是知道的。”

叶景行垂下睫毛,一动不动,俊美的面孔犹如雕塑,心里被强行压制的悲伤凄绝又绵绵密密地翻了上来,啃咬着他的四肢百骸。

如果……当年父亲的身份不暴露,内奸没有追到唐家庄,他至少可以保住唐小江这个唯一的朋友吧。

“罢了。”他挥挥手,“下不为例。”

高远咧嘴一笑,从地上爬起来,又对着香堇得意地补了一句:“要我说,行大事者不拘小节,金满堂内外套院住的都是些打手护卫,哪有什么无辜不无辜的,就不该妇人之仁才是。”

香堇冷笑着把手伸入袖中,高远惊觉,退步向后一下蹦到门边,正好门口陶陶恭声禀报:“公子,府衙来人了。”

高远急忙把门推开,一阵风吹来,叶景行不适地偏过头去,咳嗽了起来,香堇急忙趋前伺候,又是拿漱盂又是端茶杯。

门口出现一个高大身影,锐利目光顷刻之间扫遍室内,又转到榻上斜倚的叶景行身上,沉声说:“在下江州府总捕头相不凡,见过这位……”

他有意停顿了一下,香堇接到了叶景行的眼神示意,转身敛袖一礼,笑着说:“原来是相捕头,我家公子姓叶。”

说到这里,她也停住了,意味深长地一笑,曲起手指数了数:“相大人,承熙九年,您在三法司衙门任职的时候,没准还见过我们公子呢。”

相捕头向前的步伐顿了一顿,来之前他得知这是位京城来的贵公子,但是没想到……叶,可是国姓。

“香堇,莫要顽笑,相捕头是公门中人,想必是有要事才上门,不是与我来叙旧的。”叶景行把手帕从嘴上挪开,随意扔到榻下,微一点头:“请直言无妨。”

被问到脸上了,相不凡只能开口:“叶公子,昨天可去过金满堂?”

叶景行睁大眼睛,无辜又困惑地点头:“去过,买了几样玩意。”

也许是相不凡的脸色太沉重,叶景行后知后觉地问:“难道……那个老板卖给我的是贼赃?现在失主找来了?香堇!快把东西都拿出来,给相捕头过目!”

他说得急,又呛咳起来,香堇哎哎地答应着,一下要去拿东西,一下又赶上来替他顺气,忙的陀螺一般,这时候陶陶又端着汤药走进来:“公子,趁热喝药罢。”

香堇忙中还不忘回头看着相不凡,多少带了点嗔怒:“相捕头,我们公子身份何其贵重,什么要紧的案子,还敢直通通地问到我们公子面前?若在京里,你怕是连门都进不来,行了,你且回吧,这里没工夫招待你。”

相不凡冷眼旁观,心想,这场病,还真是病得巧了,任谁也不能把这位病弱贵公子和半夜杀人的凶手联系起来。

江潮生昨天是在鼎香楼的后厨灶火边窝了一夜的,外面下雨,他又不想去破庙里跟流民抢地盘,好在还有个兄弟张发财开后门把他偷偷放进来。

鼎香楼不做早市,他本来可以舒舒服服地煨着灶火睡到中午,却在巳时就被张发财疯狂摇醒:“小江哥!死人了!金满堂的东家被人杀了。”

江潮生一骨碌翻身,瞪着眼睛四下乱看:“谁?谁死了?快跑啊还等啥!”

张发财哭笑不得地一巴掌拍醒他:“是金满堂,好家伙!官爷们把整条街都封了,正从里面往外抬尸体呢,听说至少死了这个数!”

他把手掌翻来又翻过去,江潮生打着哈欠又想往地下躺:“世道乱啊,前阵子是齐大户,今天轮到金满堂,再闹灾下去,土匪都要比良民多了。”

“不是土匪!土匪哪能进城来杀人。”张发财神神秘秘地说,“是判仙笔,公道堂的判仙笔!”

他兴奋得眼睛放光,滔滔不绝地说:“你听说过公道堂吗?你是丐帮弟子应该知道的,我小时候,跟着我爹开面摊,有时候客人们就会提起公道堂,说在当时的江湖道上赫赫有名,来无影,去无踪,但谁要是做了亏心事,公道堂必定会为冤屈的人讨回公道。”、

“呵呵。”江潮生发出干笑。

“哎呀你不信吗?我可听说了,公道堂的龙头老大有一杆判仙笔,善使十三式雨花笔法,犹如天罗地网,无人能逃!若是遇到有人不服他的判决,他就卷起袖子,好好跟人讲一讲道理。”

张发财的胖脸上洋溢着欢乐,仿佛他现在不是一个油腻后厨的学徒,而是已经身在江湖,正跟着公道堂行侠仗义,好不神气。

“可是,他还是死了啊。”江潮生喃喃地说。

张发财没听清,刚要凑近问,后脑上就被狠狠拍了一巴掌,惊慌回头,不出意外地看见陆大厨凶相毕露,一手抄着沉重的铁锅,另一只宽厚的巴掌虎虎生风地又扇了下来:“一天到晚不做事!在这里嚼蛆!好哇,还带着外人进后厨?滚出去!不然剁了手脚用大锅煮做猪食!”

江潮生瞬间反应过来,很没义气地脚底抹油沿着墙边就溜了出去,只留下张发财捂着头在原地求饶。

公道堂,判仙笔,这两个已经消失了十五年的名字再度被人提起,一时间江洲城的大街小巷,遇到的人好像都突然想起了从前,七嘴八舌地开始议论自己记忆里的公道堂。

甚至街边茶馆说书的先生,都立刻抛掉了《三国》《水浒》,拍着惊堂木讲得口沫横飞:“那西南王家堡遗孤举着血衣,跪在武林盟主身前,哀哀求告,说不尽的悲惨,全场英雄鸦雀无声,此时却听盟主一声长叹,说‘一入江湖,腥风血雨,技不如人便该认赌服输,你若要替全家报仇,我可收你为徒,尽心教授,待你一身武功练成,多少冤屈自己去讨还,至于你们之间的恩怨我却是不能插手偏帮的。’,诸位!那遗孤年方七岁,身体孱弱,怎能对抗如日中天的鹰爪门?眼看无望,竟至昏倒在地口吐鲜血,此时鹰爪门瓢把子刘老鹰猖狂至极,站起身来哈哈大笑,却不料此时一声断喝,只见有人手执一杆流光溢彩的黑金笔越众而出,正是十八岁的唐无双……”

江潮生越走,脚步越沉重,他不明白,是谁旧事重提,又是谁杀了金满堂的东家,还要栽赃给一个早已经死了的人?

他看着面带兴奋议论纷纷的众人,心里只觉得疲倦,唐无双死了,他的头被砍下来挂在旗杆上示众,是江洲城所有人都知道的事。

为什么人死了还不能安生,还要被翻出来津津有味地反复议论?

等走到十字路口的时候,他实在走不动了,干脆将身一滚,找了个墙角窝着,眼睛直愣愣地看着前方的天空。

那是从前唐无双的头挂着的地方。

太阳暖洋洋地晒在身上,旁边的瞎老头照旧拉着破胡琴,咿咿呀呀的,江潮生困倦地眯起眼睛,劝自己,睡吧,睡着了就没事了。

突然,横空一脚不轻不重地踢在他腿上,江潮生闭着眼睛没好气地嘟囔:“这地是你的?占你窝了?”

“江潮生。”喻枫的声音传入他的耳朵,江潮生心下一紧,一骨碌就爬了起来,脸上挂着熟悉的讨好笑容:“原来是喻捕头……”

喻枫肃着一张脸站在他面前,和早晨相比她现在已经完全冷静了下来,只有眼尾还有淡淡的一抹红,她盯着江潮生看,直到把后者看毛了,才一摆头:“跟我走。”

“啊?”江潮生苦着脸,却也不敢反驳,只能一边摸着肚子一边跟在后面,“走就走罢,连包子都没一个的啊?”

他也就是顺嘴说点牙碜话,没想到喻枫站住了,认真地打量了他一下:“只要你听我的,包子管够。”

“完了。”江潮生小声嘀咕,“感觉像是断头饭啊!”

老田家财鱼汤包,乃是选取头天现打上来的大黑鱼,鱼肉剁成茸,猪肉三肥七瘦,用力搅打上劲,中间分三次加入鱼头鱼尾熬成的浓汤,包子皮用的是上好白面,捏十八褶,咬开个小口,轻轻一吸,汤汁鲜得眉毛都要掉下来,再连皮带馅地把鲜香丰腴的包子吞吃入腹,光是这么想想,江潮生的口水就要流下来,挨饿的时候经常发誓,如果让他敞开吃,他能吃整整一大笼!

但如今,他手里的干荷叶上还剩下三个包子,他却怎么也塞不进去了,看着包子已经失去了刚出笼时候的雪白暄软热气腾腾,心里直叫可惜。

“吃不下了?”喻枫冷眼瞧着他问。

江潮生费力地打了个嗝儿,破罐破摔地说:“喻捕头,你让我死个明白吧。”

“看见了吗?”喻枫和他站在巷子的拐弯处,往前就是鸿宾楼的后门,和前面客栈敞开大门迎客做生意的热闹不同,这里幽静得很,只有一扇小门出入。

“小院里面住着个公子,带了一大一小两个丫鬟,还有个护卫,因为涉案,暂时不能离开江州,所以他急着找几个人使唤。”喻枫冷静地分析,“我会去找牙婆帮忙,把你卖进去。”

她回头看了江潮生一眼,补充:“放心,我给你造个假身份。”

“啊?”江潮生呆滞地指着自己,“你要我去当线人?”

他顿时觉得包子不香了,连连摇头:“喻捕头!这不是闹着玩的,我胆小又懒,脑子也不机灵,我去当线人,不是坏了你的正事吗?”

他转身就要溜,被喻枫揪住后衣领给拽回来:“没要你去送死!你只要替我盯住那个人,看他平时都做什么,和什么人来往,绝对没有风险。”

“那人家也不一定看得上我啊。”江潮生叫苦连天,“你不会是想牙婆只卖我一个,让他没得选吧?那是个人都会怀疑啦!”

喻枫定定地看着他,正当江潮生以为她改主意的时候,她低声说:“你不是英雄救美过吗,跟丫鬟姐姐说点好话?”

江潮生脑子一热,脱口而出:“喻捕头,算我求你了,五年前我是真不知道你扮女装是为了钓那个六省通缉的采花贼……”

他想说自己当时冲出去是一腔正义,虽然惊动采花贼差点坏了事,但最后人不还是抓住了吗,喻枫为何每次提起来就像是自己欠了她多少钱似的。

话一出口,江潮生恨不得自己打自己耳光:什么叫扮女装!喻枫本来就是女的!

他提心吊胆地看着喻枫,生怕她又大发雷霆,出乎意料,喻枫脸色阴沉,并没发火,但是语气更加坚定:“就是你了,你有什么条件,现在可以提。”

“不是钱的问题!”喻枫越固执,江潮生越害怕,他拼命摇头,“我是一条贱命,但也怕死啊!你喻捕头是官府的人,一声令下,街面上愿意出人出力,帮你盯梢的人多了去了,都比我有用!你再要肯出钱就更好了,什么虎头帮,飞鱼帮,还有红花会……我都能替你联系到!”

“没有别人了,江潮生。”喻枫平静地打断他的滔滔不绝,“只有你能帮我。”

她面无表情,但不知道是哪一点打在江潮生的心上,让他嗫嚅着岔开话题:“怎么?官府现在连线人的银子都欠啊?”

喻枫二话不说,从袖子里掏出二两银子丢给他:“这个人昨天去过金满堂,夜里金满堂就遭了劫掠,相捕头已经去问过话了,他说这个人和案子没关系,我不信。”

“也就是说,我不是给官府当线人,是给你当线人?出事了连个名分都没有,死了白死?”江潮生第一次觉得银子烫手,捏在指间想还给喻枫,又舍不得,银子哎,白花花的银子,他都有十几年没摸过了。

“我不会让你死的。”喻枫冷着脸说,“还有,要是连通风报信你都能给搞砸了,那你就真是一坨臭河泥,死了也不可惜!”

就在外面关于金满堂惨案的议论甚嚣尘上,已经谣言到金满堂仓库十万两黄金被一夜搬空的时候,叶景行正把得来的银票装匣,郑重地交给高远:“这里面一共四十八万六千两银票,你通过可靠的渠道回京,务必亲自交到义父手里。”

高远一手执剑,一手掂了掂银票匣子,不大满意地说:“金满堂勾结贼匪,一进一出的,跟无本生意也没什么差别,居然只搜出来这点?连五十万两都没有,公子,你说那老东西是不是还有额外的私密库房没被发现?”

叶景行挥笔写信,淡淡地说:“其实就连这些我们也不该拿,判仙笔出世为的是惩恶锄奸,不是为了发财,这些赃款理应留着等官府来查收入库。”

“这些银票交到王爷手里跟充公也没分别哩!”高远一听,生怕叶景行改变主意,立刻把匣子揣怀里,“外面人都认定,公道堂本身就是为了不让朝廷干涉江湖之事,自己出面清理门户才横空出世的,是江湖人自己的事。咱们要是摆出跟官府有牵扯的样子,谁不说一句公道堂是朝廷的走狗,那王爷和公子所谋的大事不就泄露了嘛!”

叶景行停了笔,黑眸清凌凌地看过来,高远作势跪下:“属下失言,请公子降罪。”

“行了,去办事吧,把香堇叫进来。”

高远松了口气,赶紧提醒:“香堇去牙行了,这丫头也真是的,不就买几个人?去了这般时候不见回来。”

正说着,隔着门听到院子外有脚步声,高远警惕地抓紧长剑,叶景行却继续洋洋洒洒地写着信,头都不抬:“是香堇,带了两个人……咦,奇怪。”

叶景行的笔顿了一顿:“一个脚步虚浮下盘不稳,另一个虽然听起来脚步凌乱,但实际好像是有功夫在身上的。”

高远吊起眼笑了笑:“香堇素来谨慎,难道要阴沟里翻船?她不会把什么匪盗的内应给带来了吧?”

此时的香堇下了马车,挥手让两人跟着自己,跨入小院的时候还在叮嘱:“你们只在外院伺候,万万不可进屋,我们公子身份贵重,身边用的都是知根知底的家生子,若在京里,就你们这样买来的外人,十年八年也休想进院子里伺候呢。”

她轻叹一声,眉尖凝起轻愁:“本打算逛一逛就回京了,谁知道又被不讲理的官爷给绊住,真是委屈了公子要羁留于客途。”

她说着又愤愤不平起来:“公子心善,不愿意为难知府,否则两指宽的纸条子送过去,知府怕不要亲自过来送行!”

江潮生低着头,谨慎地打量着小院,这是鸿宾楼的精舍,一向只招待贵客,此番被整修得更加雅致讲究,中间铺的青石板地面用清水擦得簇新水亮,墙边新栽了几从翠绿修竹,又一溜摆着紫砂的花盆,姹紫嫣红开得好不热闹,迎面三间正房新换了银红窗纱,锦缎的门帘被微风拂过,轻轻撩起下摆,飘出屋内淡淡的幽香,一个大眼睛小丫鬟坐在厢房廊下的美人榻上做着针线,看见他们进来,欢叫一声起身相迎:“香堇姐姐回来了——”

陶陶故意掐出的声调卡在喉咙里,看着香堇背后新买的仆役有些不知所措:一个是十四五岁半大小子,黑黑瘦瘦的倒也寻常,另一个……

她看着江潮生狼狈的样子,鼻青脸肿,额头上还肿了个大包,衣服本来就破旧,又被撕得更烂,还沾着灰土,比街边的流民还要凄惨些。

她不敢相信地看着香堇询问:这总不会是你打的吧?

香堇丢给她一个眼神,指了指地面:“你们站在这里等着。”

说完她袅袅婷婷走入屋内,陶陶一边给她打帘子一边还忍不住回头看,江潮生本来想趁着掀帘子的工夫偷看的,被迫只能低头装老实,只惊鸿一瞥地看见从轻纱屏风一角露出的白色衣袂。

却不知在帘子掀起的一瞬间,叶景行若有所思地抬起眼看向了屋外,透过屏风正把他凄惨的样子收入眼底。

“公子,人买回来了,俱是身家清白,有店铺联保的。”香堇声音清脆地禀告。

高远早凑在窗前看了个分明,低声问:“那小子什么来头?”

“正要向公子回明,上次奴婢出门遇到流氓拦路,幸得一位义士为了我解围,今日又遇到他被上次那伙流民追打泄愤,说是坏了他们的好事,见一次打一次,奴婢于心不忍,想着这其中到底和奴婢有些缘故,就自作主张买了下来,个中缘由,不敢欺瞒公子。”

高远无声而夸张地做出捧腹大笑的姿势,香堇狠狠瞪了他一眼,他收了势,把声音压到极低地奚落:“这么明显的局,我不信你看不出来。”

香堇嘴唇不动,也用极低的声音回答:“人家费心做局,我若不接着,也太不给面子了,与其等后面又塞人进来,还不如买这个蠢到挂相的。”

叶景行落下了家信的最后一笔,放到一边晾干,淡淡地说:“既然来了,就好好调教。”

说是好好调教,其实也就是香堇说了两句要勤快伶俐听使唤,再三叮嘱不可进入屋内,然后小手一挥,叫他们去前面鸿宾楼开了房间洗澡换衣服,整束一新之后还有顿饱饭。

“妈呀,这也太好吃了!我生下来就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饭!”江潮生明明上午还揣了一肚子包子吃到打嗝,现在也不得不做出痛哭流涕感恩戴德的样子。

那个黑黑瘦瘦的小子自称叫长寿,也是埋头狠命扒饭,三碗之后才放下,脸上沾着饭粒憨憨地笑:“俺也一样。”

连鸿宾楼的肖掌柜听到两人如此能吃都过来看稀罕,听到这话,不知道触动了那根弦,面露悲悯,叹息着挨个摸了摸两人的头:“如今这世道,外面饿死的还不知道多少,你们能卖身到这样的人家也是好事,一定要好好听主人的话,不要讨嫌,等那位公子离开江州的时候带你们上了京城,那才是福气呐。”

江潮生用力点头,又不经意地打听:“掌柜的,不知道公子姓什么叫什么啊?我听说,贵人的名讳尊重,我们做下人的日常口头都是要避着些的,我怕我一不小心哪个字说错了,卷包袱滚蛋。”

“怎么?签契约的时候主家没告诉你吗?”肖掌柜捋着胡子惊讶地问。

“没有啊!”江潮生不好意思地笑,“我被揍得昏天黑地,眼见有条活路,立马就签字卖身了。”

长寿也跟着摇头:“不知道啊,主家没说。”

“哦……他们没说啊?那我也不说!”肖掌柜语调拐了个弯,转身甩着袖子走了。

江潮生出师不利,等吃完饭回到小院跟着香堇去看自己住的倒座房的时候,谨慎地没有开口,傻乎乎的长寿却有心显摆,抢着问了出来:“姐姐,咱们主子姓什么啊?”

香堇笑吟吟地回身,温柔地问:“你问这个做什么?”

“哦……”长寿虽然憨,却也看得出眉眼高低,摸着头不知所措地说,“就是,至少知道我卖给谁家了。”

江潮生狠狠地在心里松了口气,真怕这傻小子把自己供出来。

香堇看起来不疑有他,轻笑着推开门:“告诉你们也无妨,公子姓叶,在京中是贵重人家,双名上景下行,你们可记住了?”

景行……遥远的儿时记忆,烙印在心底深处,又被多年颠沛流离生活的伤疤掩得密密实实的地方突然一阵剧痛,久违的热血翻涌喷出,江潮生一阵恍惚,情不自禁地说了出来:“高山仰止,景行行止,好名字!”

记忆中,有个白皙俊秀的孩子,一边咳嗽一边翻着书,用细长手指描摹着上面的字跟自己解释:“我叫唐景行,就是这两个字,取自《诗经.小雅》的高山仰止,景行行止。”

江潮生狠狠咬了一下舌尖,才清醒过来,眼前是香堇好奇的目光:“看不出来,你还读过书?”

“嗨!”江潮生不好意思地低下头,“香堇姐姐别看我这样,以前我也是好人家的儿子呢,都读到诗经了。”

香堇想笑,却又露出了怅惘的神色:“是啊,命运多舛,往往如此,不过,现在你已经是公子的仆人了,过往的人和事不要多想,勤勉当差最是要紧。”

江潮生和长寿都赶紧点头哈腰地答应,等香堇出去之后,长寿大着胆子蹭到属于自己的床边,小心翼翼地摸着厚实的褥子,眼泪都要流下来:“老天爷啊,俺做梦都没想过能睡这么板正的床,还有被子!”

他扯开被子,在身上绕裹了一圈,又贴在脸上细细磨蹭,忽然端正了神色,十四五的半大孩子竟有些沧桑地开口:“小江哥,不管你怎样,这样的好日子,我是要死心塌地跟着公子的!”

“说什么呢!”江潮生走过去,不客气地兜头给了他后脑一巴掌,“我不知道这是好日子?我就不会死心塌地跟着公子?哼,从明天起咱们就比一比,看谁更干得更好!”

他摇晃着手指,半威吓半调侃地说:“牙婆可说了,有七天的试用期,若是公子不满意是能退回去的!我反正不能被退回去,你啊,自求多福吧!”

他撂下狠话,三两下脱了衣服,跳到床上裹着被子惬意地扯起了小呼噜,只剩下长寿怔怔地坐在床上,半晌也握拳发狠:“俺也不能被退回去!俺要顿顿吃饱饭!”

一大早,长寿就被江潮生忽悠着起来挑水,本来小院的用水是鸿宾楼的伙计每天挑了送来的,江潮生却一本正经地对长寿说:“这种富贵人家可讲究了,每日洗脸的水泡茶的水,都是要分开的,伙计知道什么?就必须亲自挑的才见忠心。”

于是长寿一遍又一遍地来往于夹壁墙的过道内,他年纪小,每次只得半桶水晃悠,累得气喘吁吁,却见江潮生拎了个桶,拿着他辛苦挑的水往地上泼。

“小江哥!你这是干嘛?”长寿一嗓子就叫了起来,江潮生赶紧示意他闭嘴,然后蹲下身子,用抹布细细地擦拭着台阶,直到把正房出来的几节台阶擦的光可鉴人。

一边擦,他一边还教训长寿:“看我多照顾你,把趴在地上擦的累活儿留给自己,你只管挑水,还能去前面散散闷。下次可不许这么大惊小怪了,惊动了主子,那还了得?”

他在门口絮叨,屋内的叶景行已经睁开了眼睛,略带迷蒙地看着帐顶,随着香堇趋前伺候他起床,他的脑子里好像勾起了一抹久远到不愿意再想起的记忆。

江潮生正在卖力地擦台阶,就看到门帘一掀,一双丝履出现在眼前,雪白干净得仿佛生来就不染一丝尘埃,他慌忙垂下头,知道正主儿来了。

“你叫小江?”一个清冷如玉石相击的声音从头顶传来,江潮生小心地点头:“主子在上,小的名叫江潮生,外面人管我叫小江。”

“以后就叫阿生罢。”叶景行轻描淡写地撂下一句,又问,“你昨天说你还读过书?不是说一直在乞丐窝里长大的么?”

江潮生的心蓦然一紧,他十分清楚自己没跟香堇说过,难道说他们背后调查了自己?

这可大非富贵人家应有之像,莫非喻枫的怀疑是对的?

但现在改口也来不及了,他只能装腔作势地低头抹泪:“谁还能生来就是叫花子了?我从前住在乡下庄子里,家里几亩薄田一头老牛,虽然娘死的早,但爹对我极好,家里还有个哥哥,又聪明又善良,很会念书,带着我,给我启蒙,要不是后来遭了土匪……”

明明是假的,他越说越带出来一丝怅惘,那些生命里仅有的甜蜜时光在舌尖打了个转,真情实感地流露出来。

叶景行垂目看着他,面无表情,甚至还带着一丝嫌弃,不紧不慢地说:“香堇,既然来了人,该采买的就叫他们去,省的误事。”

香堇敛袖应是,看叶景行转身进了屋子,笑吟吟地问:“你们谁跟我出门?”

江潮生一想到跨出这个门说不定喻枫就在外面等着自己逼问线索,赶紧低头装死,刚挑水回来的长寿一听还有这好事,咧着嘴就凑上来:“我!我愿意跟姐姐出门!”

香堇抿嘴一笑,掰着手指头:“今儿有好几家要跑,不如我们分头去,还快一些。”

长寿自然是拼命点头,黑瘦的小脸上都泛出红光来,香堇又斜了江潮生一眼:“既然喜欢擦地,就多擦几遍。”

屋内的叶景行隔着屏风看见江潮生老实地待在院子里,心里冷笑一声:居然还不太笨。

其实江潮生大可不用担心出门遇到喻枫,因为喻枫现在正在府衙里,找了个僻静的地方,拉着仵作的袖子,暗暗地把一包银子递过去。

年老的仵作惊得常年眯起的眸子都瞪圆了:“喻捕头,这是作甚?使不得使不得!”

“懂了,要银票方便藏是吧?”喻枫又往袖子里摸索,被老仵作不顾一切地按住手:“万万不可!大家都是公门中人,知法犯法罪加一等啊!”

喻枫的手停住,不死心地问:“我听说令郎膝下只有一个孙子,到了进学的年纪……”

“怎么,行贿不成,要改胁迫了?”老仵作痛心疾首地跺着脚,“喻捕头,你青春大好,前途无量,做什么要干这种徇私枉法的事?”

喻枫试图说服他:“我不要你做别的,只要把金满堂案的尸格给我看一眼……一眼就行!”

老仵作叹了口气:“此案非同小可,相捕头吩咐过,除了他本人,任何人不得过问,并不是针对你。”

“相捕头今日不在。”喻枫早就打听好了,尽力恳求,“不然这样,等会别关门,您老人家出去喝盏茶,日后有人问起来,我一力承担,绝不说出您来。”

老仵作眼珠子乱转,似有动心的意思,喻枫刚要再加一把劲把银子重新递过去,就听到身后有人轻咳一声:“老何,你先下去罢。”

喻枫僵在了原地,直到老仵作离开,身后之人转到她前面来,才深吸一口气,拱手见礼:“纪大人。”

纪知府四十出头的年纪,当年也是进士及第的人才,任职江州十余年,从同知做到知府,一向雷厉风行,但此刻面对喻枫,却放缓了语气,像是拉家常一般:“此地幽静,少有人经过,也亏得你找了这么个地方。”

喻枫脸一白,强撑着辩解:“大人,您和相捕头要我回避案情,我不敢不应,但是为人子女,父亲死了,我连遗容也未得瞻仰,总是心有不甘。”

说完她抱拳施礼:“请大人开恩,准我为父暗中收敛。”

拿不到尸格也不要紧,她有眼睛自己会看,只要能接触到喻东升的尸体,总能查出蛛丝马迹。

纪知府微微一叹:“喻捕头,自你来江州,也有五年了,这五年里你日夜不休,缉拿匪盗,一心保地面太平,我都看在眼里。”

“份内之事,不敢当大人谬赞,更因为如此,我一定要查出我爹被杀的凶手!”喻枫控制不住,眼圈微微泛红,“大人,您就让我参与查案吧!”

“正要告诉你,相捕头昨夜跟我和师爷商量过了,此案打算以江湖仇杀结案,至于金满堂勾结盗匪之事,证据不足,不予立案,但金满堂账目上长期有拖欠税款,瞒报漏报的行为,所以产业全部查封归公,这案子就这样结,至于你……过个两三月,以回乡探亲的名目辞职,远走高飞去罢。”

犹如晴天霹雳,喻枫目瞪口呆,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:“怎么就轻易结案了!凶手都没有抓到!”

“府衙会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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